爹
虞城县第二实验小学 王晗英
爹病了。
我赶到县医院时,看见爹躺在担架上,脸腊黄腊黄的,紧闭着双眼,不能说话,头痛苦地扭向一边,隔几分钟就翻江倒海地呕吐,由于呕吐是始于头天晚上,现在只是干呕,继尔抽搐不止。我心如刀绞,泪水顺脸而淌,恨不得躺在担架上替爹受苦。
办好入院手续,担架抬来抬去做各种检查。医生确诊为脑血管阻塞。爹住在了内2病房27号床。点滴昼夜不停。
第二天,雨下了整整一天。我是个喜欢听雨的人,此时再没了听雨的兴趣,觉得滴滴雨水都是我的泪。病床上的爹,白发更多了,依然口不能言,不能进食进水。爹已经很衰老了!我心里充满了深深的自责和愧疚:平日里忙忙碌碌,很少回家看他。即使偶尔回去一趟,也是老人家做一顿好吃的,吃完便走人。百善孝为先啊,我真是个不孝的人!真想抽自己几巴掌。
爹虽然种了一辈子地,可在五里三村也是出了名的有学问的人。他出生的时候,家里是富户,祖辈在乡里也算是书香门第吧,所以他小时候就读过很多书。爹60年毕业于县城的速师班。这在当时全村没几个人识字的情况下,不亚于现在的大学生。爹毕业后在杨集乡当教师。可好景不长,后来打倒了刘少奇,他们这一批人就叫去支援农业第一线。又由于出身问题,爹这一支援,就支援了一辈子。
爹的毛笔字写得很好。每到临近过年的那几天,村里人就会络绎不绝地拿着红纸请我爹写春联。爹写,我们姊妹几个跟着瞎忙乎。趁爹写好一家儿的空当,我们赶紧抢毛笔凑热闹。谁家有喜事,都是请爹写对子。那时,村里有几个工人在外地工作,家里的婶子、大娘隔三差五来我家,请爹代写书信。我看在眼里,觉得爹真是了不起!
爹会画画。老家堂屋贴的全是爹画的画。别说我们村,就是邻村,谁家盖房子,也是请爹在屋檐下画鸟,画花,画虫鱼……后来,我在商丘读师范的时候,学校组织绘画比赛。我看同学的绘画作品挂在展览室里,很是羡慕,就回家求爹帮我画,爹随手画了一幅荷花,这幅荷花图就真的在展览室挂了很久。
爹爱听戏。说起戏里的人物、戏里的故事,爹总是神采飞扬。在雨天不能下地干活的时候,爹就给我们讲戏:《王金豆借粮》、《七郎探母》、《三哭殿》、《穆桂英挂帅》……
在我幼年的记忆里,爹负责喂养生产队里的牲口。我问娘,“为啥人家香芝的爹都不喂牛呢?”娘说:“香芝家是贫农,咱是富农”。“为啥咱的农跟她不一样?”我好奇地问。娘低头干活,不语。
夜色中,爹背着妹妹,我跟着,我们随爹住在生产队的牛屋里。昏暗的煤油灯下,牛吃着草,屋子里弥漫着牛粪的味道。爹教我们唱儿歌:“板凳板凳摞摞,里头坐着大哥……”;爹教我们猜谜语:“曹操打马出城西,刘备拽住关公衣,半夜三更点人马,好像霸王别虞姬。”;爹给我们讲故事:《三国》、《水浒》,甚至还讲过《红楼梦》里的坠儿。成年以后,我细细读《红楼梦》才发现,坠儿是怡红院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丫头,爹对名著的了解可谓精深入微。在阴暗潮湿的牛屋里,在爹的启蒙里,我们送走了阳春,送走了盛夏,送走了凉秋,送走了寒冬,留下了最难忘的幼年记忆。
等我再大一点的时候,有一年冬天,我们大队的小学缺老师,校长点名要我爹。听到这个消息,爹喜得颗颗门牙像玉米粒般闪烁。娘翻箱倒柜,给爹翻出了一条宽宽长长的围脖。爹围上围脖,有点像电影里的地下党,他整整衣袖,便去学校报到了。
过了不多久,爹就回来了。面对全家人的疑惑,爹说:“大队支书拍了桌子,说富农分子不能教贫下中农的孩子。”爹平静地取下围脖,说:“教不教倒没啥,让那几个人瞎教,可怜那些孩子啊!”娘也说:“你那一肚子墨水没处使,白搭了。”
在那最苦难的岁月,爹迈过一个又一个沟坎,挺过一次又一次磨难,他劳累,他贫困,他压抑,他负重,残酷的现实始终离他的理想很远很远。他对于教育、对于艺术、对于人生,有多少深刻动人的构想都没有希望实现。博学多才的爹,就像笼中的鸟,有翅而不得其展。每每想起这些,都令我们痛心扼腕!
令我不解的是,爹从来不愤愤不平,不抱怨连天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他带着身心的劳顿、满脸的倦容,淡定地接纳艰辛,从容地应对挫折。他平静地活着,像涓涓溪水,清澈地流淌。
他说,每个人的命运都和自己所处的时代息息相关。“在那个能干啥不叫干啥的时代,让搞科研的挑大粪,让写小说的扫大街,我喂几年牛,种一辈子地又算得了什么呢!”啊,生不逢时的爹!土块一样朴实的爹!老牛一样默默的爹!
爹经常无限羡慕地对我们说:“你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,有多大本事都能用上,多好啊!”
……
爹住了10天院。在我们的搀扶下,他刚能下床去厕所,就要求出院。他说:“我回去打针,不能老耽误你们上班。”拗不过他,我们便把他送回了家。于是,我那七十多岁的娘用三轮车,拉着同样七十多岁的爹,天天往返在乡医院的小路上……
爹不仅给了我生命,他所有的言行,所有的教诲都在我心里发了芽,他苍凉的人生就是一本书。
当我在有空调的办公室,喝着茶水,看着报纸,依然觉得很累的时候,我会想起爹,想起他顶着炎炎烈日在侍弄庄稼;当面对着一桌子的饭菜还是没有胃口的时候,我会想起爹,想起他捧着大瓷碗在吃面条;在喧嚣功利的尘世忙忙碌碌,事不遂愿的时候,我会想起爹,想起他历经磨难却云淡风轻。呵,苍山般深沉的爹,最亲最爱的爹,想起来心底就会漾起阵阵暖流的爹,想起来就不禁潸然泪下的爹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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